神秘的中国色
主持人：观众朋友大家好，欢迎您收看这一期的《文明之旅》，生活当中我们每天都会被不同的事物包裹着，那么让我们感觉这个世界充满了新奇，充满了未知，而这些不同的事物，又有着不同的色彩，让我们感觉生活五光十色、丰富多彩。但是在千百年的历史长河当中，这些颜色都沉淀下了哪些故事？这些颜色的文化，在我们每个人的中国人的心中，又映下了怎样的投影？今天我们请来了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王岳川先生，为我们带来神秘的中国色，掌声有请王岳川教授。您好，王岳川老师，欢迎您再次做客《文明之旅》。
一 黄色背后的权力
主持人：今天关于颜色的话题呢，我们就先从中国人的居住说起。在大屏幕上我们看到的是全世界闻名的一处住所，故宫。我们这样放眼望去，最重要的颜色，看到的是黄色的琉璃瓦。王老师，为什么故宫的琉璃瓦会选择用黄色？
王岳川：这个问题，与中国哲学和美学有关。《尚书·洪范》载：“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即水、火、木、金、土五种自然物质，被视为产生万事万物本源属性的五种元素，并提出了五行“相生”、“相克”的理论。四方加天地构成六色：东方谓之青，南方之谓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合并“玄色”和“黑色”成五色：青、赤、白、黑、黄。
战国末期邹衍将五行与五色、五帝等的配合与王朝的兴衰更替相联系，认为每个朝代均受到一种“德性”支配，每种“德性”又有五色象征：黄帝的虞代为土德，色尚黄；夏代为木德，色尚青；商代为金德，色尚白；周代为火德，色尚赤；秦代为水德，色尚黑。秦所以灭周是“水德胜火德”的结果。如夏朝崇尚青色，祭祀用青色的祭牲；商代崇尚白色，祭祀用白色的祭牲；周代崇尚赤色，祭祀用赤色的祭牲。黑、白、赤三色成了夏、商、周三代选择纯毛色祭牲最显著的符号形态”。到了春秋、战国时期，色彩逐渐分化成为代表一定阶层的象征。孔子“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乐也，说明五色审美的色彩规范已经上升到“礼”性的范畴，五色在先秦已经形成其初步含义。金木水土火与五种颜色有深层关系，构成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五色：青、赤、白、黑、黄，学术界认为，这比西方的“七色观”，“三色观”都要早上一千余年的时间，此话不虚。
说清楚了五种颜色的哲学关系，我们可以谈谈故宫了。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在元大都宫城的基础上,大规模地重新修建了紫禁城。在色彩中,大量运用红色和黄色的暖色调,而少用蓝色与绿色的冷色调。因为皇帝崇尚的是土——黄色。依附在建筑上的色彩也就自然成了等级和身份的象征：黄色成为皇室特用的色彩，红、青、蓝等为王府官宦之色，民舍只能用黑、灰、白等色。为什么故宫要选黄色很重要。黄，第一是土地的颜色，第二是日光的颜色，故宫的琉璃瓦是黄色的，代表了中央之色。
主持人：代表皇权。
王岳川：皇权、等级、秩序和至高无上。黄色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最早源于秦汉时期的五行色彩学说。五行色彩学认为，白色代表金，青色代表木，黑色代表水，红色代表火，而黄色则代表了土。西汉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五行之义》中说：“土居中央为天之润。土者，天之股肱也。其德茂美不可名以一时之事。金木水火虽各有职，不因土，方不立，……土者，五行之主也”。董仲舒认为，土是五行的根本，没有中央之土，四方就没有意义。黄色也因为土的关系，成为了中央皇权的代表。所以土的代表色——黄色，自然就成为了至高无上的皇权象征。黄色被视为皇权，在三国时期已现端倪。曹操没敢称帝，而他的儿子曹丕，却把汉献帝赶下台自己称帝，年号叫做“黄初”。吴国也是如此，孙权认为有黄龙在，所以他把自己的年号称为“黄龙”。所以，三国时期起码有两个国家用黄色来作为年号。
主持人：而且黄色对他们来讲也是代表权力的象征？
王岳川：它代表了正宗、正脉。真正黄色与帝王联系在一起还是从唐朝开始，那时黄色成为了皇帝工作服——黄袍的颜色。《礼记·月令》中记载，黄色本是祭祀先祖时祭服的颜色，不过在唐朝皇帝为了突出自己的地位，天天穿黄色，从此，禁止民间百姓穿着黄色衣服。
主持人：当时真的是对这个颜色的这个等级划分是那么严格吗？
王岳川：很严格。唐朝的王维曾经做过太乐丞，他二十三岁做了进士，封了官，可谓青年得志，做了皇帝的宫廷乐队或者宫廷音乐的总的负责人。有一天他突然心血来潮，让人来给他跳“狮子舞”。
主持人：舞狮。
王岳川：狮子有五种颜色，跟五行相通，黄色的，红色的，青色的等等。他唯独选择了黄狮子，这严重侵犯了皇权，所以被贬官，王维从此可以说一蹶不振。清朝也有个例子，溥杰、溥仪，本来是两兄弟。但溥仪有一天在跟他弟弟玩耍时，突然看见弟弟袖子里边露出一段黄色来，脸色一惊，大声说“溥杰！这是甚么颜色，你也能使？这是明黄，不该你使的！”
主持人：同样是皇族也不行。
王岳川：对，只有一个人龙袍加身，旁边人穿黄色就是僭越，就超越了他的权限。当时溥杰忙垂手旁立说马上改。
二 红色中的奥秘
主持人：听了刚才王岳川教授的解读，我们知道了故宫为什么琉璃瓦选择的是黄色，而不是其他的颜色。刚才我们在图片当中，除了看到了黄色的琉璃瓦之外，还看到了什么呢？
观众：红色。
主持人：红色。
王岳川：故宫为什么用红墙？我们知道土乃五色之主，中心，什么可以生土呢？火可以生土，火为什么生土呢？火烧木材变成灰，灰就是土。所以紫禁城宫墙一定要用红，让皇权轰轰烈烈，红红火火。它要找相生，而不能找相克的东西。红墙代表了生命，代表了火热蓬勃，代表了国运亨通，代表了天地运转合为一体。
主持人：对于红色的崇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王岳川：那就早了，从原始人，不管是山顶洞人，还是北京周口店发现的“北京猿人”遗址中，除举世震惊的猿人头盖骨外，还有大量用赤铁矿染红的石珠，这些古人的尸骨旁边和他们器皿旁边都是红色的土。也就是说，当时已经可以提炼出红色，证明存在生命的红色崇拜。“所有装饰品的穿孔，几乎都是红色的，好像他们的穿戴都用赤铁矿染过”。一些处于原始社会的民族部落中，有的认为红色代表鲜血，是生命的来源和灵魂的寄生处，红色本身在想象中被赋予了人类（社会）所独有的符号象征的观念含义……”。可以说，红色起码有这么五个含义，第一它是太阳；第二是火，没有太阳，没有火，人是活不下去的。
主持人：生命的象征。
王岳川：第三是鲜血，因为他们要去杀戮打猎；第四是尊严的象征；第五是热烈的呈现。可以看到，他们每次狩猎成功，红红火火地欢腾起舞，红色变成中国的一个集体无意识，就是说从古到今，从原始人开始到今天都崇拜红色。看看，您穿的就是红色。
主持人：我是迎合今天的主题。
王岳川：而且您的名字也是红色。
主持人：我的名字怎么是红色呢？
王岳川：因为“芳菲”就是春天百花齐放万紫千红的意思。
主持人：万紫千红也包含红色，哪个颜色都跑在我的名字里面。谢谢。刚才您讲到，红色自古以来，我们的先民可能跟他们的对于火的崇拜，生产生活当中那种狩猎的，那种原始的生活息息相关，所以产生了一种对红色，对生命的一种崇拜。
王岳川：赤为南方之色也。从大从火，形象就是一个人在火上。中国人对太阳和提供光明的火的崇拜也催生了中国人对赤色的喜爱。这种对赤色的崇拜则在很多神话传说中得到印证，比如我们熟知的炎帝，传说炎帝住在南方之极，他是司管太阳和火，因此他也被人称为赤帝。因而赤色便成为了华夏民族最早崇拜的颜色之一。另外，《山海经》中有太阳的精华幻化而成的神鸟凤凰也印证了中国人对赤色的宠爱有加，而火凤凰所住的巢就是丹色的，即红色。
除了原始先民以后，中国历代对红色都比较重视。秦得水德，水德尚黑，所以秦的礼服旌旗等都用黑色。而刘邦为取代秦朝，取得法统地位，就说自己是赤帝之子，得火德！因为水克火。所以后来的汉朝为火德，崇拜火鸟凤凰，因此在汉代，尊凤凰鸟，尚赤色，汉朝的礼服旌旗等都用赤色。
唐朝从武则天开始，对红色尤为重视，因为武则天和正宗的唐王朝的其他的黄袍君主还不太一样。她非常重视赐大臣一种红色衣服，或者是红色物品。比如说，白居易在唐朝很有名，但是白居易当时的官是刺史，也就是说他的官还不大，还不到五品，达不到用红色的地位，所以皇帝赐他叫“赐绯”，赐一个红颜色，就是绯红的“绯”。白居易在《行次夏口先寄李大夫》中感恩地写到：“假著绯袍君莫笑，恩深始得向忠州”。白居易五十岁的时候，已经达到了五品官职，于是他写了一诗：“五品足以婚嫁主，绯袍著了好归田”。从此白居易可以享用红色的物品，就是皇权所允许的尊严、地位和我的资历，而且从此也可以回家去安度晚年了。就说他达到了人生最高的理想状态。平时我们所说的“红人”“大红大紫”便由此而来。所以，不要看一件红色，你今天穿的红色，而白居易是一辈子向往的颜色。
主持人：古代你想穿红，还真得奋斗一辈子啊，有的可能一辈子都穿不了。
王岳川：到了明代，由于当时国姓为朱，明太祖又是红巾军起势，当时起义军通过戴红色头巾来证明自己身份，所以特别尚红。朱元璋“太祖以火德王”，意思是明朝运当火德。赤为火之色，明太祖起兵南方，以火德兴邦，火德尚赤，又其姓朱，与赤同义。所以尚赤。
主持人：那么本命年系红腰带，穿红袜子，这可能也都是从这个文化。
王岳川：有关系。因为本命年它有一种传说，古代说这一年生肖守护神要去天庭参拜，你身边就没有人去守住你那孤独的命运了，就随时可能遭到妖魔鬼怪的趁虚而入，而红色能够降妖辟邪，自然就衍生出了穿戴红色衣物的习惯。于是系一个红腰带，穿条红的内衣。
主持人：自己守着自己？
王岳川：自己守着自己，而且一般要在大年三十开始算，要算阴历。
主持人：除夕夜就开始了。
王岳川：对。红色还有一个含义——辟邪。它为什么辟邪呢？因为红是阳，纯阳，所以红色辟邪。为什么中国人喜欢大红，就是这个原因。每个人的命运，不管是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老百姓，他的命运都会出现很多坎坷，所以通过这种方式，在十二年一轮回的本命年中来辟邪，给自己一种心灵的安慰。而且新年贴红对联，汉族婚礼中的红嫁衣、红盖头、红蜡烛、新科的红榜等等，说明红色运用之广，可以说不论何时何地，人们都要用红色来增添喜庆气氛。
主持人：聊到这儿，我想问问这个几位来宾，你们有什么问题，我看今天捷盖你也穿了一身红啊，你是几品官员哪？
捷盖（喀麦隆）：我是最高级别的。
主持人：是吗？
捷盖：开玩笑，当然也是属于入乡随俗嘛，然后，王老师您好。您认为在现代生活中，黄颜色给老百姓起到什么样的实际作用？
王岳川：黄色在今天生活当中用得很多，因为黄色它是一个和合之色，什么叫和合之色呢？它不极端，不像是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中国哲学强调中庸之道。比如说红绿灯，中间有个黄灯，红色是禁行，绿色是通行，黄色是让你缓行。足球的黄牌和红牌不一样，红牌就下场，黄牌告诉你，你不能再犯规了。
主持人：是警告。
王岳川：给你一次机会，所以黄色用到社会当中是很多的。中华民族强调拜祖的时候一般要用黄色，因为中华民族强调天、地、君、亲、师，最高一级别是天，是玄色，地是黄色，其实就强调黄色是生养死葬的大地，中华民族强调是生、养、死、葬都在黄土地上，所以中国人比较偏爱黄色。
捷盖：在我们那里算是一个很有象征的一个颜色呢，是绿色。绿色呢也是算是一种夸人的一个颜色。因为我们国家的军队里边，比如说军队里边，最高级别的大将才能戴绿帽子。这是我们文化，我们民族那边确实是，所以某个人夸你，您是个绅士。人家会说，哎呀，您真是戴绿帽子了，这种说法。所以我后来我们到中国来，这么多年学了中国文化才发现，你这里可不能说这个，这意思完全恰恰相反。
柳素英（美国）：那人家夸你，说你有绿帽子，你是不是就会觉得很骄傲？就过几年才发现。
捷盖：我会骄傲，但是在这儿不能这么夸。
主持人：柳素英。
柳素英：王老师您好。欧洲的皇帝国王都是穿的是紫色，罗兰色之类的，那是，他们选这个颜色因为是最贵的颜色。但是黄色，是不是也是有同样的问题？
王岳川：一般来说，黄色不是太贵，黄色还是跟权力地位和中国的五行相关，它居中。因为中国这个土地是黄土地，我们的皮肤是黄皮肤，一般要把多个吉祥的东西集于一体，这样就觉得他是居中而掌控世界了。
主持人：杨子辉。
杨子辉（印尼）：王老师，在这里我就想问一下，就是以前在皇宫当中，有没有颜色是禁止在皇宫里面出现的？就是不吉利的意思。比如说送水果，因为水果是各种各样的颜色，因为这个水果是这个颜色的，所以说这个水果永远都没有机会到皇宫里面，可能皇上都没有机会吃到这样的水果。
王岳川：好像水果颜色与皇帝的尊严关系不太大。不过，您刚才说到服装很重要，今天中国人有一个误解，这个误解认为“衣冠禽兽”是一个贬义词，在古代这却是个褒义词。为什么呢？文官身上穿的是禽，比如凤凰，或者锦鸡，或者是喜鹊。武官身上穿的是虎、狮、豹。只有穿着的衣冠上面有禽或有兽的，才是文官和武官。但是，由于这些人渐渐不好好做事，而且做坏事多了，人们就把他们称之为“衣冠禽兽”。
三 黑色的玄妙意味
主持人：那接下来呢，我们看看中国人穿的都是什么样的颜色呢？我们先从著名的秦始皇的衣服说起，一同来看大屏幕。秦始皇穿的这个皇袍，并不是明黄色的，而是黑色的。
王岳川：秦始皇是很有哲学或者智慧的，根据五行相克的理论水可以克火，而秦始皇之前的周朝是属于南方之火，红色，所以秦始皇用北方之水的黑色去克它。根据《史记.秦始皇本纪》里边记载，他把黄河改成了德水。那么这个德，就是他所说的是水之德，那么说黑，所以他穿的是黑色。举一部电影为例，它的名字叫《英雄》，别的先不谈，就谈杀手经过了很远的第一步，往前进了十步，再进十步，离秦始皇只有十步之远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整个廊柱，整个宫殿，整个秦始皇穿的衣服，全是黑色。不仅他穿黑色，他的士兵，他的弓箭手，他的将军全都穿黑色。为什么水跟黑相关？这个里边争论很多，我还是想比较唯物地解释一下。我们看大海，近海水是清亮的，那么靠近大海沙滩的地方，水是淡蓝的，中间是深蓝的，到了真正的深海，深一千米，千八百米的时候，水是黑的。水博大深厚囊括无尽的时候，它的颜色是混沌的，所以是一种黑色的。
主持人：刚才我们从秦始皇的衣服当中，服装的颜色上看到了时代对于黑色的崇尚，那之后呢？历朝历代黑色的运用我们又能看到哪些的案例呢？
王岳川：黑色的运用呢，除了皇权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哲学原因。为什么中国太极图是黑白二色?为什么中国人对黑白二色的解释往往具有特殊的哲学含义?举例说明。道家选择黑色为道的象征之色，认为黑色是高居于其他一切色之上的色。老子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玄即黑，是幽冥之色。又说：“知其白，守其黑”。《千字文》开篇便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天色为玄，道家将黑列为众色之首。阴阳高于万物，黑白高于五色。老子还说：“五色令人目盲”，认为除了黑色以外的其他颜色，看多了人就会眼睛就出问题——眼睛导致心灵浮躁混乱了。所以在老子哲学认为，道是黑色的，那么今天得到了天体物理学的支持，物理学家认为整个宇宙百分之九十五是暗物质，是看不见的，发光的物质只占百分之五。说明了这个世界是黑沉沉的，到了大气层以外，看到的天不是蓝色的。这种哲学慢慢化为一种中国美学精神，所以一般的人认为素，很素的颜色恰好是最绚丽的。生活中我们可以看到，年轻的姑娘往往穿得很素，一身黑，一身白，我们老年的妇女，往往穿得大红大绿，因为她要唤起青春的记忆，要形成生命的自我激励的机制。
主持人：再往后看呢，我们看到这个黑色。中国人，现在如果说到黑色，好像很少有人会把它想成一种，一种吉祥的颜色。
王岳川：道家对黑色的审美态度直接影响到中国绘画的色彩美学思想，并奠定了黑色在中国绘画“丹青”中的造型地位。“计白当黑”，“墨分五彩”等。黑色，除了丹青和服装以外，还跟女士的眉毛有关系，人们画眉用的，一定不会用红色画眉。
主持人：应该是黛色，古代讲。
王岳川：对，黛色。黛下边就是一个黑，它是一种矿物质。《红楼梦》有一个重要的主角叫黛玉，她代表颜色是道体光辉——黑，为什么呢，她尚的是道家，她最喜欢读的书是《庄子》，内心幽玄（心比比干多一窍），骨子里有道家淡泊名利的真性情。黛玉用黛这种矿物质来画眉毛，代表了她的一种哲学，就是老庄自然之道。还有一个主角是宝钗，钗是什么色？大家都知道，黄色。宝钗代表的儒家哲学，具有积极进取的功名心，所以她鼓励她的男朋友贾宝玉去读圣贤书，努力考功名利禄。而宝玉是什么色？我们可以看到，他前半生是五色杂陈，又是吃胭脂的一个常客，而且还跟社会上混得比较多，还不好好读书，等等，让他的父亲大为震怒。但是你注意到曹雪芹的伟大在于，最终，宝玉的杂色分陈，化成了一身大红猩猩毡的斗篷走向远方，红色与白茫茫的雪地构成了强烈的色彩对比，可谓“落了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他是在三位当中，自性最初最差，而最终达到最高境界的一个人。他说明了一个道理，哲学就是让一个人在充满了苦难生活当中最终地顿悟走出去，而不是在苦难当中被压抑下去。
可以说，中国人把政治治国，社会秩序和人的行为融于色彩之中，几千年来，中国人的服饰、建筑、绘画、书法、玉器、瓷器、家具、工艺、饮食、医药都跟颜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对色彩美学的探索，是对中国人生活史和艺术史的呈现。
四 白色的纯粹意蕴
主持人：刚才讲到了黑色，那我们再来讲讲黑色的对比色就是白色。说到白色，大家首先会想到哪一个形象呢？我们看看，《白蛇传》当中的白娘子，白娘子，这个白色寄托了一种怎样的理解和寓意？
王岳川：《白蛇传》的白色有两个来源，一个是它可能是受印度佛经的影响。第二，在中国的五行当中西方属金，尚白，所以她穿白色。当然，白色在中国也是纯真、高洁的表现。“白”字最早在甲骨文中就已经出现，本意为虚空，它的字形又表示日光放射之形。即“太阳之明为白”。白色是西方的代表，同时也是秋收的色彩；白色既是高洁的颜色，也是孝色的颜色。古人用“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来形容贤士。传说汉武帝祭祀五帝，巡视至雍，捕获一头雪白的麒麟，认为是天赐吉兆，非常高兴，改年号为“元狩”。正是出于这些原因，后世就经常出现给皇帝进献白色祥瑞的事情。
白色还与儒家哲学相关。《家语》：“孔子曰，‘与人善交，如入藏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则与之俱化’”。意思是说与正人君子在一起，如在养兰花的房间，被香气所化。兰花不娇不媚，超凡脱俗，是真诚美好与坚贞的象征，是孔子喜欢的“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的隐喻。儒家强调三点，第一，幽兰为王者香。《琴操．猗兰操》：“孔子自卫返鲁，隐谷之中见香兰独茂，喟然叹曰：芝兰当为王者香草”。孔子一生不得志，有一天走到一个山谷当中，看见幽幽的白色兰花，静静地开放，不为任何人开放，就自己开放，突然受到启发，一个君子如果不被他人所用，也可以照样有他的芬芳。所以在知识阶层当中，一般认为兰花代表了人的尊严、品格、美好和雅致。认为君子好比空谷中的幽兰，品德高洁如白玉，幽兰的白色是操守贞洁的象征。
第二，玉的光辉。《诗经 •秦风小戎》说：“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礼记•玉藻》说:“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于玉比德焉”。儒家认为玉有五德，如《说文》释玉时说玉有：“润泽以温,仁之方也；鳃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 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不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技,洁之方也”，即“仁、义、智、勇、 洁”五德,也正是君子所具备的品德。孔子以玉比德，以玉比君子，君子“温其如玉”，规范其行为使之符合玉德，而成为中国文人的内在的文化基因。《吕氏春秋》中提出“玉有五色”,即:青、赤、黄、白、玄,五种颜色中以白玉最贵重,所以天子佩白玉。我们一想起玉，尽管有别的玉的颜色，但是想起首先是温润洁白的白玉。玉的光辉，表明了一个君子去掉瑕疵的努力，达到一种纯净，象征君子人格之美。
第三，“绘事后素”，这句话在中国的儒家经典解释当中没说清楚，朱熹认为是绘画之前，要先加个白色底子。我认为这对原文的解释有些牵强。我的解释是这样，中国古代用帛来画画，帛不是白色的，是咖啡色的，比如马王堆汉墓中那些帛书帛画，都是咖啡色的。所以，绘画是先画上人物线条和色彩，最后再以白色分布其间，以突显原来的颜色。白色很不好提炼，而最后施以白色，就是“绘事后素”——画完了以后要涂上淡淡的白色，让原来的美更加鲜艳突出。这意味着一个人本来就已经长得很美了，再加以后天的“礼”的素白的修为，就将人性的美好更加突显出来。这就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子曰：“绘事后素”的真正含义。纯粹的素白可以凸显原本之美，相反如果没有礼，这个人就不完美。在生活当中我们可以看到，有一些打扮入时，长得很漂亮的姑娘，一开口惨了，没有礼貌，没有基本的修养，形象大打折扣。所以儒家强调的绘事后素的素就是白，就是玉的光辉，白，就代表纯。我们为什么看《白蛇传》看不出很多的动物性，看不出很多的宗教性，而看出了至诚的人性，看出了性命相予的爱情，就这个道理。
主持人：能够理解说我们古人寓意那种生性高洁的，纯洁的、忠贞的颜色是白色，所以白色在古代来讲是一种非常好的，一种好的寓意的颜色。
王岳川：对。历史上还有一些崇尚白色的有趣故事。比如说曹操的女婿何晏就很白。何晏可了不起，是一个哲学清谈的高手，他长得非常白，白到什么程度，一般的姑娘比不过。他自己很自豪，顾影自怜，走几步就要回头看看自己的影子，所以引得很多姑娘家很喜欢他。曹操的孙子魏明帝不相信何晏有这么白，认为肯定是在家里扑了什么香粉，有一次就做了一个动作，请他出来吃今天的火锅，当时叫大汤锅，吃得何晏满头大汗，不断擦脸，越擦越白，魏明帝相信了，天下真是有这么白的男子。就连当时的皇帝对男人的皮肤的白都无上崇尚，可见白色深入人心。
主持人：啊，很有趣的白色。
王岳川：我这稍微补充一下，关于婚纱的颜色。今天我们可以看到，西方的结婚的婚纱，和中国的大红大绿不太一样。婚纱是1820年，西方人开始真正的穿上婚纱，到了20世纪初，婚装从白色，就是婚礼服从白色变成了黑色。
主持人：黑色，穿黑色结婚？
王岳川：这是跟中国不太一样，20世纪初，我们可以出示照片。到了20世纪初”一战“以后，慢慢地固定下来，是穿白色。那么今天中国，因为在五四以后向西方学习，所以穿的白色礼服结婚。但是婚纱的颜色大家要仔细区分，我经常看见一些拍摄的粉红色婚纱或淡蓝色婚纱，绝不可以。在西方只有二婚三婚的人才穿粉色和蓝色婚纱，初婚绝对不要穿，要穿白色，纯洁无暇。
主持人：柳素英有话要说？
柳素英：因为，意思是白色，是处女才能穿的颜色。
主持人：在西方那就是说，从婚纱的颜色上就知道她是初婚还是二婚是吧？
柳素英：对。但是现在没有任何美国人，讲究这个的。
主持人：都是白色了？
柳素英：都是白色，三次结婚的，第四次结婚也都会穿白色。但是总不会，比如说你是，比如说你是嫁给了我的朋友，但是我不太喜欢你，我去参加你的婚礼的时候，我也会穿白色。
主持人：就等于是跟新娘子抢风头，明知道她要穿白，你也穿个白，你这就是跟人家作对的一个表示。这也给中国人提个醒，你们参加婚礼的时候，不要去抢新娘子的风头。
主持人：捷盖。
捷盖：王老师，您看在梨园戏台，众多脸谱之中，都是以白脸的为奸，黑脸的为忠，比如说曹操啊，就最典型的一个，那黑脸呢，黑老包开始，包大人。历史上被评为黑颜色的，黑脸什么的，都是好人物。
王岳川：京剧是类型化和程式化的一门艺术，所以它已经把色彩规范成了一种规矩。戏剧脸谱中有“红忠耿、黄干练、白阴鸷、黑憨直、蓝桀骜、绿凶狠”的说法。在我看来，其中正能量是三个颜色，红、黄、黑，负能量的是白、绿、蓝。红色表现忠义，你看关公，脸肯定是红的。黄，刘备是黄的，有计谋，有领导力。那么黑色就是忠勇憨直、黑张飞。白，白曹操，奸诈阴鸷，蓝桀骜不驯、绿凶狠张狂。京剧分成正面和反面，它的美学已经类型化程式化了。
主持人：好，杨子辉。
杨子辉：王老师，刚才我们一直在讲衣服的颜色，就是现在大部分的人穿的鞋全是黑色的，那以前在古代的时候，那比如说以前的皇帝，他穿的衣服是黄色的，然后再往前就是秦始皇，刚才图片上我们看到的，他穿的是黑色的。那时候，他穿的鞋的颜色有讲究吗？
王岳川：中国古代一般的和尚道士，穿的是浅色的芒鞋，老百姓大多穿草鞋，一般的士族穿黑的布鞋，至于皇帝穿什么鞋，各代不同，具体有待考证。
五 青色的文化光谱
主持人：接下来我们要讲一讲吃的颜色，在今天的节目现场我们看到，在茶几下面，我们准备了一盘绿豆糕，美味、健康，而且有着勃勃生机的绿色，那绿色，中国人对它会有一种什么样的理解？
王岳川：在中国绿色和蓝色统一称为青。青属木，代表东方，象征万物萌生的春天，是中国人喜欢的一种颜色——生命的颜色。因为绿色代表了生机，代表了勃勃的生命发展。在这儿说一个有趣的事：一个人泡了一坛子酒，抓了一条青蛇搁进去，三年以后，差不多泡好了，刚刚拿一个勺子去舀一勺酒，蛇窜出来把他手咬了。这条青蛇在五十二度的白酒里面泡了整整三年，生命不绝。所以我们说猫有九命，蛇有三生，就这个道理。蛇，尤其青蛇代表了生命的循环往复，绵延不绝。
主持人：绿色有什么其他寓意吗？
王岳川：绿色除了是勃勃生机的春天的景色以外，还有一种特殊含义——碧血丹心——忠诚的意思。那么，碧血丹心这个故事怎么来的呢，跟东周时期著名的上大夫苌虹有关。公元前518年，孔子去河南拜访了老子，然后又专程去拜访了一个人，他的名字叫苌弘，一个古琴研究专家，一个著名的音乐家。孔子问学于苌弘，拜他为音乐之师，并问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韶乐和武乐哪个更高”。苌弘回答：“韶乐尽善尽美”。孔子第二年马上去齐国听韶，有一句话留存下来：“三月不知肉味”。
苌弘曾经做过孔子的音乐老师。《庄子》说：“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他忠心耿耿，尽心竭力，将复兴周朝作为己任。然而糊涂的周君王却听信政客的谣言，认为苌弘有谋反之心，将他流放到千里之外的蜀地。悲愤之余，苌弘剖腹自杀以示忠心和清白。传说，当地百姓为了纪念这位忠臣，把苌弘的鲜血用木匣子保存起来。三年后，打开匣子一看，苌弘的血竟已化成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碧玉。那么，苌弘的血为何会化作碧玉，这里面又有着怎样的含义呢？它其实有两个含义，第一，玉，就是孔子所认为的代表了人格操守，瑕疵一点都不能要。玉在美学上追求尽善尽美，通体透明的人格光辉。第二，碧玉有一个很重要的含义，就是苌弘是被冤枉的，像窦娥冤一样的六月雪，他红色的血化成了碧玉——他忠诚于他的国家，从来没做叛变的事情，他用自己的死来表明了的清白与忠诚！
金庸先生有一部小说叫《碧血剑》，说的也是一个忠心耿耿的故事，表明中国不管是从先秦的碧血丹心到当代的创作，都把碧血看作是忠诚勇敢，留存青史的这么一种生命信念。
主持人：我们看到盛这个绿豆糕的盘子，这是一种青花瓷的，这种感觉的盘子，白地儿蓝花，我们的古人是怎么来理解这个颜色的呢？
王岳川：唐宋时期也有青花瓷，一般认为元青花为最高，现在已经价值连城了。为什么中国的瓷器宋瓷那么多的色彩，到了元朝为什么变成这么简单的色彩，跟它的元朝的历史相关。元代《蒙古秘史》记载，苍狼和白鹿，是成吉思汗的始祖，他们降生到人间以后，然后共同渡过腾汲思，在斡难河源头、不儿罕山前开始繁衍生息，生下了巴塔赤罕。这里所说的巴塔赤罕就是成吉思汗的始祖，然后慢慢发展到成吉思汗一代。苍狼和白鹿是蒙古族远古崇拜的图腾，苍狼的中的“苍”指的是“青蓝色”，“白鹿”的白则寓意为白色。蓝色和白色，在蒙古文化中有着很高的地位，例如表达敬意的哈达多为白色和蓝色。女士的蒙古袍以白色居多，男士蒙古袍中最常见的颜色就是蓝色，正是因为蒙古族对于蓝色和白色的偏爱，也使得享誉中外的青花瓷，虽在唐朝出现，但直到元朝才备受推崇。青花瓷正是集合了蓝色和白色这两种蒙古人最喜欢的两种颜色，自然青花瓷也就受到了推崇。蒙古族有个特点，他们所能看到的天是蓝色，白云在飘，地下的羊群，白云在走，所以蓝色和白色，包括草色也是青色，都构成了蒙古民族的蓝和白这种颜色。我认为，蒙古族的特点就是在远方，没有四四方方的一个四合院住下来，什么地儿草水丰茂，就迁徙到那儿去，四海为家，天当被地当床，他们形成了一个对人的一种友好，只要来了一个人，他都亲切的引进家来，忠诚热情。
主持人：之所以崇尚元青花，这个也是来自于少数民族的一种审美，这一点，可以追溯到历史的这个民族的背景来分析。在中国的西北有一首民歌叫做《蓝花花》，非常有名，那蓝花花这个蓝，当年这个花是蓝色的，其实很少了，这个蓝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
王岳川：这个跟青色有关，这个故事发生在陕西省。陕北有一个姑娘，十六岁长得极其漂亮，她以至简为美——身上穿一件蓝花花的素衣，她的名字也跟蓝花花相关。后来出现一个悲剧，这个悲剧演化成这么一个感人的故事：她被地主老财看上了，抓进地主庄园，但是她和她的男朋友生死不渝地相爱。地主老财要断她的后路，就送了她一盘馒头，但是里边下了毒。
主持人：给谁吃啊？
王岳川：给她的男朋友吃，于是蓝花花就拿着这馒头，就说你吃了赶紧走，我会想办法逃出来。这有点像欧洲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结果馒头吃下去以后不久，男朋友中毒倒地。等蓝花花逃出虎狼窝准备携手远走高飞的时候，发现她的男朋友已经中毒而死，于是，她毅然决然地把剩下的毒馒头吃完，双双殉情而死。这个故事被编成了二胡叙事曲，编成了芭蕾舞，编成了歌剧，还有《蓝花花》那首忧伤的歌。蓝色除了象征阔达、永恒和沉思，蓝色同样也代表了坚贞不屈和忠贞不渝。爱情是忧郁的，蓝色是忧伤的。
主持人：今天我们再来了解这些传统文化当中，对于颜色的论述，对于我们现在的人们来讲，它的作用和意义又在哪里呢？
王岳川：我认为中国的颜色和五行哲学观念相关。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万物葱茏，属木，它的颜色是青；南方赤日炎炎，接近赤道，它是属于火；西方属于金，它的颜色是白；北方属于水，它的颜色博大幽深，深海之黑；中方属于土，而集合了四方，色彩是黄。那么，我们老百姓是什么颜色呢，五彩缤纷的颜色。所以，红红火火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把日子过得火红热烈起来，这就是老百姓的吉祥色。
主持人：好，谢谢王岳川教授做客《文明之旅》，节目的最后我们请您到这个讲台前来，现场的观众朋友可以自由提问。
观众：教授您好，我想问一下就是我们国家的国旗，还有别的国家的国旗，这些颜色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王岳川：中国的国旗是用红黄两色，它其实是跟故宫的颜色是呼应的，红色代表了烈士的血，代表了阳光，代表了希望，代表了未来，代表了热烈。黄色就代表了我们的政权，代表了中央。而且我还想引申一下，其实不仅仅是我们的国旗、国徽，甚至中国人的诗歌同样充满色彩：诗圣杜甫：“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有几个颜色？诗仙李白更了不起了，听听他的《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可谓色彩斑斓。
总之，色彩是生命的表征，是礼仪的规范，是美的呈现，是历史的续接——人们喜欢说历史是“青史”，国画是“丹青”“计白当黑”，媒人是“红娘”，美好的是“青春”，春天是“姹紫嫣红”，好运是“大红大紫”。中国古人善于运用用各种颜色，在我们的生活当中，在诗词当中，在宫殿当中，在住房当中，在服装食品中，无处没有颜色。我们通过文化解读可以穿越色彩的奥秘，洞悉到色彩的真正的哲学含义。
主持人：在这儿，我不禁要想，我们的时代色彩是什么，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又是什么，我想我们生活在一个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时代，我们这个时代的色彩是斑斓的。那么每个人生命的色彩，可能需要每个人在青春奋斗的时段，通过自己的努力来书写。《文明之旅》，文化之旅，让我们寻找属于自己的生命的色彩，感谢您的收看，再见。
